澄清贵州茅台消费税的一个疑惑

前些日子，通过不同的渠道，看到很多朋友有一个相同的疑惑：

一瓶茅台酒，卖给经销商969元，在直营店直接卖给消费者1499元，价格双轨制下，消费税按哪个价格计算呢？

我的第一反应是肯定按实际价格收税呀，969元卖出就按969元交税，1499元卖出就按1499元交税，否则不就等于偷税漏税了吗？

第二反应是，上述规则实际操作起来有一定的困难：

贵州茅台生产10瓶茅台酒，卖给茅台销售公司时就要向税务局交消费税，此时并不知道茅台销售公司打算卖给经销商还是消费者，或者6瓶卖给经销商4瓶直接卖给消费者，没有办法按实际售价交税。贵州茅台为了自身利益，有可能有意无意算错了……

那么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？

虽然好奇，但是很遗憾，自己不能去请教仁怀市国税局，也无法咨询贵州茅台财务总监，不过这正是投资中的常态。

最近分析了贵州茅台相关财务数据，有一些想法，不一定对，写出来请大家指正。

（一）

简单说一下消费税

关于消费税，贵州茅台的财务报告中有着详细的说明，如下：

予里良 / 制图

税务局征收消费税的依据是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税暂行条例》，条例中明确规定了白酒的消费税征收为以下两部分之和：

1）销售额的20%（从价部分）

2）0.5元/斤或0.5元/500mL（从量部分）

先说从量部分，大家中学的时候应该都学过，水的密度是500mL对应一斤，而酒精的密度小于水。白酒作为水和酒精的混合物，其密度小于水，也就是说每500mL白酒，重量略小于一斤。对于贵州茅台来说，每瓶酒500mL而非1斤，每吨酒可以灌装2124瓶，每吨酒多灌了124瓶，都是小钱钱呀！

所以虽然税务局说按0.5元/斤或0.5元/500mL交税都可以，但白酒企业一般都是按0.5元/500mL交税的。一瓶酒500mL，直接交税0.5元。

而从价部分则比较复杂。原因在于消费税是一次性征收的，为了方便管理，都是在出厂的时候征收。制度有显著的漏洞，企业又怎么会不动歪脑筋呢？

方法很简单，一瓶飞天茅台卖给经销商时含（增值）税价格为969元，对应不含税价格为857.52元（税率13%）。按照条例，应该交消费税：

857.52*20%=171.50元

可是贵州茅台耍了个手腕，成立一家销售公司，以成本价比如113元（对应增值税13元，不含税价格100元）将茅台酒卖给销售公司，然后再由销售公司以969元的价格出售给经销商。左右手这么倒换一下，消费税变成了：

100*20%=20元

虽说贵州茅台也是国企，但是政府也无法容忍这样公然的偷税甚至抢劫行为。可是如果政府要求按销售公司的销售价格征税，企业也可能再搞一个销售公司的下家出来，没完没了无穷尽。

资本是逐利的，人性很多时候也是如此。

为了避免被猫鼠游戏浪费时间和精力，政府和白酒企业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。

2009年，税务局专门制定了《白酒消费税最低计税价格核定管理办法》，核心就一点：出厂价到底是多少，企业说了不算，我税务局说了算。当然税务局也不完全乱来，规则如下：

1）如果企业上报的出厂价大于对外销售价格的70%，税务局不管（默认允许少报30%），相当于实际消费税税率为14%，主要针对那些卖不起价格的小企业。

2）如果企业上报的出厂价低于对外销售价格的70%，税务局会直接给定一个对外销售价格50%至70%范围内的计税用出厂价（相当于允许少报30%至50%）。相当于实际消费税税率为10%-14%。针对的应该是中型企业。

3）对于规模大利润高的企业，税务局给定的计税用出厂价为对外销售价格的60%至70%，相当于实际消费税税率为12%-14%。贵州茅台显然属于这一类。

但是这并没完，包括茅台在内的所有白酒企业都是按照50%的销售价格交消费税，为什么？

个人猜测，在分税制的制度设计下，消费税的收入全部归中央政府，地方政府连口汤都喝不上，有足够的动力“协助”企业降低消费税税率，企业赚到的钱交了企业所得税，地方政府便可以分一杯羹，更何况很多酒企的大股东本就是地方政府！

对于这种情况，中央政府也不是吃素的！

2017年税务局发布了《关于进一步加强白酒消费征收管理工作的通知》，明确规定从2017年5月1日起，所有白酒消费税的最低计税价格统一规定为对外销售价格（不含增值税）的60%。

从此以后，似乎一切尘埃落定，世界清静，大家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折腾了，可是实际上呢？

（二）

实践中的消费税

2021年，贵州茅台销售酒类共66439吨（包括茅台系列酒），销售收入1060.6亿元（不含增值税），全年缴纳的消费税为120.6亿元。

66439吨酒，每吨2124瓶，每瓶从量消费税0.5元，共计：

66439*2124*0.5=0.7亿

故从价征收的消费税总金额为：

120.6-0.7=119.9亿元

实际的消费税率为：

119.9/1060.6=11.3%

这个数字，低于前面分析中最低12%的结论。

难道这是因为贵州茅台将直营1499元卖出的茅台酒按照969元交消费税导致的吗？

（三）

简单计算即可证否

以贵州茅台2022年财报数据为例，当年批发收入743.9亿元，直营收入493.8亿元，实际消费税金额为146.3亿元。

如果批发渠道的营业收入按照实际销售价格征收12%的消费税，那么理论上消费税金额将为89.3亿元。

那么此时直营渠道的消费税金额将为57.0亿元，对应的消费税比例为11.55%，如下表所示。

予里良 / 制图

11.55% 这个数字显然太高了，试想1499元的销售价格按照969元交税，实际的消费税率将只有：

12*969/1499=7.76%

如果按照这个比例，直营渠道的消费税将只有38.3亿元，相差接近20亿元。

如果考虑直营渠道有部分茅台系列酒和高端茅台酒正常交税，消费税的差异可能会有这么高吗？

假设直营渠道按12%交税的营业收入金额为A，按7.76%交税的飞天茅台营业收入金额为B，则：

A+B=493.8

A*12%+B*7.76%=57.0

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，很容易算出：

A=440.6亿

B=53.2亿

493.8亿元的直营收入中，只有53.2亿元是飞天茅台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！

有兴趣的朋友，可以算一下，如果近500亿直营收入中，有250亿的飞天茅台售价1499元但是按照969元交消费税，会有怎样的结果？

答案很简单，其他部分营收对应的消费税率将超过12%！

综上，基本可以判断贵州茅台直营渠道的茅台酒，按1499元价格销售，就会按照1499元缴纳消费税。

（四）

历史数据告诉我们什么？

实际上，过去几年，贵州茅台的实际消费税税率始终都是低于12%的，如下表所示（单位亿元）：

予里良 / 制图

（注：此处简化计算，忽略从量消费税）

实际税率偏低的原因，可能包括：

1）直营渠道的茅台酒，大部分按照1499的价格交税，但还是会有少部分有意无意地按照969的价格交税。毕竟对于贵州茅台来说，少交了税如果税务局来找麻烦可以补，但是多交了税时税务局却不会主动退。就像一个开小超市的朋友说的那样“少找了钱消费者一定会找我，但是从未碰到消费者提醒我多找了钱的”！

2）利益驱使之下，企业仍会在合法的边缘想方设法为自己“减税”，方法多种多样，比如将酒瓶和包装另算不缴纳消费税等等，作为茅台的小股东，我就不拆台了。

另外，从上表我们也可以看出来，从2018年至2021年，贵州茅台的消费税税率是呈持续下降趋势的。这种趋势也和贵州茅台直营渠道销售占比的逐年增加息息相关，如下表所示（单位亿元）：

予里良 / 制图

贵州茅台交的税少了，自然对应税务局收的税少了，税务局看着贵州茅台的年报，会这么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吗？

似乎并没有，毕竟2022年贵州茅台的消费税率又提升到了11.79%，比过去四年都要高，而且是在直营占比大幅提升的背景下。看起来，似乎是贵州茅台有意提高了消费税的上缴比例。

这是怎么操作的呢？

（五）

2022年的贵州茅台

2022年，贵州茅台显著提高了茅台酒的出厂价，从微利保本变成了大幅赢利，当然这只是把销售公司的利润转移到了母公司，如下表所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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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：计算过程中忽略了非经常损益和财务费用（实际为负值，与经营无关），以及销售公司等向贵州茅台的分红。

考虑到茅台集团在茅台销售公司持股5%，利润的转移相当于茅台集团向贵州茅台的所有股东让利，而且金额高达：

（249.4-33.1）*5%=10.8亿元

这10.8亿元中，约5亿元将属于小股东。

去年茅台发半年报的时候，唐老师指出了这个现象，并说明变化本身与消费税有关。

过去几年，贵州茅台母公司的营收和消费税相关数据如下表所示：

予里良 / 制图

前面四年都偏高（实际就是出厂价太低），2022年达到20%左右，说明出厂价已经达到能够合理避税的最大值。

如果出厂价继续增加，消费税将会同步增加，茅台集团向小股东的让利还不够向税务局交税，这样做不符合贵州茅台所有股东的利益。

那么茅台集团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？我决不相信所谓向小股东让利这样的话，毕竟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……

姑且容我大胆猜测一下。

（六）

大胆假设

话说，某酒厂领导去拜访首长，谈话内容及过程大概是这样的。

酒

首长好，有些日子没来看望您了。这是我们酒厂新出的100年陈酿，全国只有100瓶，请您品鉴一下，给提提建议。

首

酒当然是好酒，不过我怕喝不起，你来找我有啥事？

酒

领导说笑了。是这样，您知道的，我们酒厂的酒特别好，很畅销，出厂价100元，市场价都到300元了，钱都被那些经销商给赚走了。为了维护人民的利益，我们打算涨一下出厂价，您看？

首

维护人民的利益当然是好的。不过人民应该更希望你们把价格降下来吧？把销售价格稳定在100元不是更符合人民的利益吗？

酒

呃……其实，现在是市场经济，企业都是为股东服务，国家本来就是我们酒厂的大股东。涨价有利于股东，有利于国家，当然也有利于人民啦。

首

说到有利于股东，一个远房亲戚买了你们酒厂的股票，我可是听说你们集团公司单独持有销售公司5%的股权，是不是侵占了小股东的利益呀？

酒

呃……其实这件事情说来话长。当初上市的时候，集团公司就持有销售公司5%的股份，现在也只是拿5%的分红，这些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。

首

哦，那你们刻意压低出厂价，把利润留在销售公司也是合情合理的喽？

酒

呃……这个，其实，嗯，主要是为了避税。

首

避税需要压到那么低吗？说到避税，税务局可是向我告过你们的状，你们的消费税交的比例是不是有点低？

酒

您放心，偷税违法，我们不会做的。只是酒厂的价格是双轨的，可能有少部分销量计算消费税的时候搞错售价了吧，我们回头内部核算一下。

首

我说的这些事情，都要弄清楚，落实之后才好讨论涨价的事情。

酒长领导应该如何落实首长的指示呢？

看看贵州茅台已经在做的就知道了！

以上均为臆测，如有巧合，纯属巧合。

（七）

小心求证

胡适说要大胆假设，小心求证。

假设已经有了，但是求证似乎有点困难，特别是当下。

可以肯定的是，如果能够实现对茅台酒的提价，茅台集团向小股东让利的5亿元根本就不值一提。

我们不妨等等看，下次茅台酒提价后，茅台销售公司向母公司的让利是否会保持？

如果能够保持，或许以后茅台酒的提价会相对自由一些，不必像现在一样放弃直路而走曲线。

如果茅台集团过河拆桥，那么所谓的让利只是一次机会主义的选择罢了。

（八）

认错

在《一瓶茅台酒的盈利之旅》一文中，我主观认为直营渠道茅台酒由969元涨价至1499元后，仍然按照969元缴纳消费税，现在看来有些想当然了，错得离谱。

向被误导的读者朋友致歉。

最后感谢@科贤生为本文撰写提出的意见和建议，这位也是书房同学，对于企业分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，大家有兴趣可以关注他的公众号。